來源:http://manyuer.bokee.com 作者: 王翔
三、當淚水滾落(上)
就像我寫《磨劍歲月》的時候,耶魯的錄取還遙遙無期,本文的第一部分下筆的時候,還不知道自己下一步會走向何方。2004年2月21日深夜,消息終於從斯坦福傳來,也許未來的七年就會從事宗教學和佛學的研究了,其實不管我學什麼,我的人文訓練只能是越加爐火純青。4月的時候我開始接著寫,想要完成這篇《三年記》,但是各種事情讓我常常擱筆,生活不再是那麼簡單。8月9日,在香港領事館拿到簽證,作別香江之後聯想起人世的飄萍和求學的艱辛和迷惘,實在有往者不可谏之感歎,也就將這一番“有時江海有時山”的滋味,在這裡和各位分享吧,就算是為了紀念和總結過去的三年,那些淚水和血汗,心靈的晝與夜循環交替的歲月。
This is the evening of the day.
I sit and watch the children play.
Smiling faces I can see,
but not for me.
I sit and watch as tears go by.
My riches can't buy everything.
I want to hear the children sing.
All I hear is the sound of rain
falling on the ground.
I sit and watch as tears go by.
———As Tears Go By: Rolling Stone
轉眼是三年的秋月春風,和原來站在大二的陽光下的我的相比,應該在學識和眼界上都漸漸登堂入室了,然而在不同的校園裡旁觀一代代畢業生的揮淚別離,就知道自己真的是滿面風霜,廉頗老已。偶然回想起這些 浪跡動蕩的求學生涯,真的就像洞山良價禅師在《辭北堂書》中所寫的:“星霜已換於十秋,岐路俄經於萬裡。”我雖然還熱愛著我所從事的人文志業,也依然視讀書為要務,卻沒有認為自己的幸福因而增加了許多,讀書綿延到近十年的時候,前進就演變為精神和肉體同時加入的奮戰了。更為重要的是,任何想要在精神上有所突破,想要頑強地擺脫無明和痛苦的人,一定會遇到難以想象的障礙和磨練。但是我對於早年於懵懂中的覺醒從沒有後悔過,沒有這種由內而外的啟蒙就沒有今天的自由的天地。三年前我曾經預言自己的努力終於會發揚光大,今天卻了解到這不過是漫長艱辛的學者和求道者生涯的開端。我曾引用Samuel Johnson那封很有名的寫給Earl Chesterfield的信來慶幸自己進入了耶魯,現在看來這段話似乎應該堅持到戴上博士帽的那一天才更為恰當。
("Seven years,my lord,have now passed,since I waited in your outward rooms, or was repulsed from your door; during which time I have been pushing on my work through difficulties, of which it is useless to complain,and have brought it,at ,to the verge of ,without one act of assistance,one word of encouragement,or one smile of 。 Such treatment I did not expect, for I never had a patron before." )
既然本文是接著磨劍歲月對近四年的學習生活進行總結,我似乎應該追述一下北大對我的影響,離開燕園已經五年了,自己的眼界好似關山飛渡,到了另外一個層次。當時的生活和感受有些淡忘了,當下的任務和感覺總是沖淡了往日的記憶。但是客觀地說我依然感到四年和北大有關的求學歷程讓我受益匪淺,能夠進入耶魯讀書,也應該拜賜北大的機緣,是北大的老師給我寫的推薦信,北大的一些優秀的教授也讓我看到了“育天下英才”和傳道授業的快樂。更重要的,北大畢竟有一大批有才華的理想主義者和令人難忘的青年才俊,在這個現實得讓人窒息的社會中,他們是“遠方的忠誠的兒子”。其實自己讀過的每個學位都直接間接地發揮了作用:英語系的訓練使我對於西方的文明和英語的聽說都不陌生,而北大國際關系學院的學習是我和世界接軌的第一步,耶魯的訓練更是在各方面讓我登堂入室,對西方的學術訓練算是真的入了門,更關鍵的是這個學位帶有無上的榮耀,成為行走世界的通行證。香港大學佛學中心的學位雖然短,但卻是一個專業性很強的學位,對於進入個別領域來說,十分有用。這後面的兩個學位更是為我積累了寶貴的國際經驗。更關鍵的是,9年的正規訓練和自由讀書給我了無比遼闊的心靈世界,延長了我的精神生命,不間斷地錘煉了我的人文氣質,塑造了我的人生。
雖然在北大就學的時間短暫,但在後來的兩年裡我還是和這所最頂尖的學府保持聯系,不忍離開。我對北大的感情和許多校友一樣,有一種道不明的迷戀和自豪,而且隨著時間的流逝越加醇厚。剛到北大的時候,我們雖然搬進了破破爛爛的32樓(現在已經裝修了一下,成了博士生樓了吧),但是真的非常興奮,我們幾個人還在一個大晴天跑到未名湖邊憑吊一番,證實自己已經來到了北大。那些在南京看來很牛的人在北大這樣高水准的環境中也沒什麼可談的了。想想自己1996年的冬天,在校園裡穿梭的時候,覺得身邊的這些人都牛得不行了,真是特別的敬仰。國際文化交流也是一個很讓人興奮的專業,基本上是新聞學傳播學加上一些世界文化的培訓,系裡的不成文的要求是什麼都要懂一些,但是不必作深入的研究。現在想來這個項目的課程要求並不是很高,加之我本來也無所謂成績,這樣就有大量的時間用來閱讀任何想讀的東西,這時候我好讀書的熱情到了北大圖書館就如同烈火碰干柴一般,燃燒了整整兩年。這兩年除了丟過一次圖書證和為絲綢之路的旅行做准備的一段時間,我一共借了800多本書吧,當時我們一次只能借10本書,我倒沒有覺得很不方便。如果當時圖書館就有借書排行榜,我一定可以名列三甲的。
在北大有那麼多難忘的記憶,比如百年校慶,北大戲劇社的公演,五四(未名湖)詩會,哈佛教授的講座,日本文化的選修課,聖誕節時未名湖的冰上舞蹈,元旦時的鐘聲,衡山和懸空寺的旅行。但是其中我投入最多的應該是1998年的絲綢之路自行車探險。這次3000公裡的旅行將神奇而壯闊的北中國展現在我的眼前,我也終於明白為什麼張承志如此的迷戀這片土地,為什麼在這裡能發生哲合忍耶那樣驚天動地的起義。而且這次旅行使絲綢之路的歷史文化以及在其背後隱藏的遼闊的漢學、中亞學和藝術史世界成為我終生的興趣點之一,我自己以後長遠的研究興趣也將包括12世紀的新疆。現在我也常常夢回西北的遼闊山河,想起那些伊斯蘭的大軍和於阗的佛教王國之間的血戰,那些分布於漢文、中亞古典文書以及阿拉伯文典籍中的傳奇和悲傷。
理科的我不敢多說,對於文科的同學,我想,去斯坦福、耶魯、哈佛這樣的學校讀書,不知道多少是本著追求真理和自由的信念而去的。在這樣浮躁的世界上,要這樣理直氣壯地宣稱似乎過於驚世駭俗。但是這本來就是讓北大享有盛譽的精神。蔡元培先生說的好:"諸君須抱定宗旨,為求學而來。”這不僅是求知,也是陳寅恪和余英時等人所共尊的那種“獨立不懼之精神”和“安貧樂道之志趣”。然而除了錢理群師、朱青生師、朱孝遠師、潘維師等人,燕園也很難為大家營造這溫暖的夢想了吧。我雖是北大旁系,對這一“最後的精神堡壘”之熱愛,卻是意深沉,情彌切。畢業以來,身內身外,望斷多少別離。雖如此,每年暑假,我或不遠千裡,或不遠萬裡,必將趕來,重新踏足這校園和我夢魂中的圖書館。新館建成以後,我也曾坐在那大窗之下,看外面銀月當空,映照飛檐。去年炎熱的8月,我站在31樓旁狹窄的6折文科書店挑書,1個多小時,來往人士如梭,有三兩人來買電話卡,無一人駐足看書。我暗自感歎,我輩之追求真知和精神解放的理想,莫非將越加黯淡。錢理群先生在有關北大改革的文中提到一位學生在作業中給他的一段話:“我很欣賞老師的這門課,這種生活方式。雖然有現實生活中的種種的束縛,還是能活得很自由自在,在思想上始終堅持一種自由的狀態,永遠對自己的愛好、自己的事業充滿激情,對自己的生命也充滿激情。”我也為這樣的話而感動,閒愁幾許的年少時節,保持這樣的激情也許還算可以,歲月摩挲,人情險惡,在俗世和內心的層層壓力下還能貫徹這清澈的志向,可謂千金難求。
為了能繼續留在北大讀書,盡管要考政治,我選擇了考研。當時雖然身處北大,我卻沒有什麼出國的想法,或者說想得太簡單。所以1998年的秋冬也是一段日夜苦學的時光,似乎我總是要在時隔幾年的一段時間為新的目標而奮斗,時至今日,如果順利讀下博士,我真的想好好地悠閒,去雲游幾年山水,既然已經讀破萬卷書,當然也要走遍天下。饒宗頤先生固然為學界泰斗,他也說過,自己去過這麼多的地方,其意義是把自己所學在真正的地方都親身驗證一遍,他這說法也正是我的夢想。接著說北大,當時我恰恰就是政治翻船,所以無常是隨時都可能來臨的。我因此而茫然,轉而憤懑,而且因為我自己的選擇走了相當時間的彎路。不過這樣也驗證了自己的天性還是適合待在學校裡。1999年3月份的時候,我不得不找工作了,因為考研的緣故,很多的考試我都沒有參加。但是因為有北大的牌子,所以工作還不是很難找。說起來國展的工作還是很偶然我自己投信過去聯系上的,那時一天還參加了3個面試,看來北大的畢業生機會還是很多的。雖然說起來對弱者不算很公平,但是這個社會還是看實力和名校,赤裸裸的叢林原則展露無疑。所以如果想繼續讀書又想衣食無虞,一般人基本上只能努力去為名校而奮斗,這一點特別適合熱愛又偏又冷的專業的讀書人。我熱愛讀書的熱情雖然這麼多年來都少有匹敵,但是我也考慮過生存的問題,只不過我的解決辦法是置於死地而後生,堅決地去名校讀書,碰到不順的時候,暫時以退為進,也不妥協。
中國國際展覽中心實在是很商業的環境,讀書基本上和這裡沒有關系。這裡需要的是商業的頭腦,和客戶以及同事之間的關系。不過我也承認對於想在商業上發展的人來說,這裡能提供相當好的條件。不過對我來說,我之所學基本上是束之高閣,我常常被看成一個修計算機的IT人才。這個時候我接下了同學張念介紹的翻譯工作,我所翻譯的是赫赫有名的歷史學家Eric Hobsbawn的論文集Uncommon People,這其實是一本相當難翻的書,而且我白天在商業的環境裡工作,晚上卻要鑽研這種學術性強的歷史文章,實在是很諷刺的事。這時的我下班之後還要面對四個小時的高強度的腦力磨練,有的時候還會縱容自己看鳳凰電影台到凌晨2點,現在想來實在是摧殘身體。在國展工作的時候我常常在晚上回到北大的教室裡,靜靜地和自習的學生們在一起,體味這來之不易的平靜。有的時候會叫上當時還在北大上本科的老劉一起出去喝酒談天,重溫難得的學生生活。
其實這時我已經有了出國的打算,國內實在是沒有我受教育的機會,但是還沒想過貿然辭職,但是考慮到申請必須專注,加之自己越來越不喜歡這種異化的生活,我考慮了相當的時間,決定破釜沉舟,在GRE和托福都沒有考的時候辭職,而且我的戶口還因此而壓在單位,這就意味著我在沒有退路的情況下,要依靠積蓄來度過這一年的申請歲月。人在這種情況下,幾乎調動了所有的積極性來為前途而奮斗,所以在1998年秋冬之後,2000年我又投入了一次壓力更大的申請,工作量之大令自己都感到吃驚,托福用了2個星期來准備,GRE也不過是一個月,接著是無數的申請材料的准備和查詢,這段日子光是網費就是數千元。但是這種把世俗的生活置之度外的工作也終於帶來了回報,1月底的時候就收到了Wisconsin-Madison藝術史的錄取的消息,當時是何等的興奮,家裡人也很高興。然而3月初的時候更加令人興奮的消息 從耶魯傳來了,因為我曾經參加過“漢唐之間的考古與藝術”研探會,和耶魯歷史系的Valerie Hansen教授說過幾句話,估計她對我也有個印象。我自己准備的方向是絲綢之路,寫的小sample是和吐魯番有關的東西,但是現在看來,那個東西要水平沒水平,要眼界沒眼界,那個爛啊,就別提了。當然三年之後的眼光來看,第一次申請因為國情的限制,雖然努力了,但是在各方面都是很差的,有很多的學校根本就是白交申請費。我當時還抓住機會和哈佛大學的汪躍進教授共進午餐,但是他直言說現在申請哈佛這樣的學校真的是白費勁,積累是遠遠不夠的,當時是覺得沮喪,但是現在想來,他說得一點沒錯。加上這幾年的經驗,我的感覺是無論你在國內學的多好,無論你在國內什麼牛校,你都很難想象你在西方一流大學裡學文所面臨的工作量和真正純粹的學術環境。事實上,世界級的牛校對於直接從中國的學校中招人抱有很謹慎的態度,他們會懷疑申請人是否具有適應西方學術和高強度訓練的能力,他們的懷疑是有道理的,我在下面對耶魯的敘述中將談到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