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http://manyuer.bokee.com 作者: 王翔
二、磨劍歲月
如果一個人對某種事情產生了難以了卻的情懷,以至於孜孜以求,不達目標便寢食難安。我認為那一定是冥冥中的神力所然。雖然我眼見許多同輩中人一直順利無比,乘風而去。但是我深感命運叫我不斷地起落,也許是希望在這種苦盡甘來的背後,能夠營造一個更為宏闊深遠的境界。經過長時間的思考,我對常規的工作營生,對在一個小地方迎送往來的生活,對世俗的人際關系已經不報什麼幻想。現在(當時是2000年)我的人生目標已經十分明確,簡單地說就是:使得自己的生命成為一個傳奇,並在人世間留下創造的痕跡。
從高中起,我就是個叛逆的種子,人人都知道,中國的中學教育不是奴才教育,也差不了多少。我常常一個人坐在靠近教室後門的地方,心理總是幻想著什麼時候可以逃走。那是我已經讀了李敖的部分文章,狂叛的念頭已經潛滋暗長。可是在高中這實在不是什麼好事。這就好比在一個循規蹈矩的地方覺醒了卻沒有出路。近8年過去了,那種和同學們坐在四樓的教室門口遙看落日的歲月已經煙消雲散。但是這些感受在我的心中依然以各種形式復活著,更加深了我對浮生一夢的感覺。高中畢業,已經9年沒有回去了,不知道以後如果能回去看一眼,還在不在了。世間的事物都就是這樣被時間拋在了腦後。也許一切都被命運所掌握,我差了8分沒有考上復旦大學,在今後的8年中,離開了家到外地求學,負笈於大江南北,個人的道路也因此而永遠改變,現在想想,如果當時就待在上海這樣的商業城市,恐怕也不適合我這樣醉心於人文科學的人。我在復旦的同學,雖然也上了英語系,但是現在已經消失在上海的茫茫商海中了。看來我還算幸運,失之東榆,收之桑榆。
就這樣,我在一個夏天的晚上來到了清涼山麓的河海大學,後來知道這是宗白華先生曾經學習的地方,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在金陵求學的四年,現在已經很少和人提起了,去了北大後,人已經換了一個語境,舊夢也就不再重彈了。現在正好借此機會回憶一下那段鎏金歲月。說是鎏金歲月,實際上充滿了苦悶和掙扎。我漸漸地發現河海大學的圖書館對於學習文科的人來說實在是一場惡夢(不知道現在怎樣)。在北京大學學習的諸位是無法想象這種文化沙漠的景象的。我在的一個學期結束後,決定尋找可以真正看一點文科書籍的地方。現在看來,這真是一個決定命運的選擇。後來,我和許多人的道路都相去萬余裡了,大家做著個不相干的事情。
我通過河海的同學陳尚坤認識了他的朋友,在南京師范大學讀書的李衛華,我至今雖然沒有了他的音訊,在心裡卻十分感激他。(後來在北大的時候知道他已經結婚了,祝他幸福)他每次把圖書證借給我,讓我去南師大的閱覽室看書,我十分珍惜這個機會,無論風吹雨打,我都會在每星期三晚上和星期天早上8點趕到圖書館。從此以後,世界完全改變,我會把每星期的這一時刻看作是無上的幸福,知道在離我一兩千米的地方還有一個小小的天堂。春天來的時候,我常常在周末看書之余,站在南師大圖書館的門外,看看放風筝的人群。中午有的時候累了,就在草地上睡睡覺。這段時間持續了一年半左右,我在這裡打下了文科的基礎,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書有李敖的《我將歸來開放》、鈴木大拙的《禅與精神分析》、《日本文學史》、徐志耕的《南京大屠殺》、弗洛姆的《在幻想鎖鏈的彼岸》、榮格的《現代人的靈魂拯救》、馬斯洛的《人的潛能與價值》,以及一些歷史和文學著作。我常常從門口的書架開始轉,從哲學、歷史、經濟開始,一排排看過去,一直到文學、藝術、宗教等。在河海大學,我開始逃課,因為我覺得與其上無聊的課程,不如干更有價值的事。當同學們紛紛走進枯燥的教室的時候,我爬到了圖書館的9樓去看百科全書。這個地方常常就是我一個人,寒來暑往,既沒有空調也沒有暖氣,你就這樣透過窗子看著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
轉眼到了大二的下學期,我越發不能忍受河海的壓抑氣氛。同時我也常去當時南京高校的龍頭老大——南京大學,南大在南京是不可一世的高校,姑娘也漂亮,我就在鼓樓的英語角認識一位法語系的小妹,身材纖細,長發垂腰,令人懷念。後來我想辦法通過同學章祖連認識了他在南大的同學王遠,王遠是我要感謝的第二個人,沒有他我不可能踏進南大圖書館的門檻。要知道南京大學在南京的地位如日中天,人人敬仰,我等來自其他高校的自然會把他們另眼看待。當時河海的學生,其外號也實在不雅,叫做“河海的流氓滿街串”。所以,作為“流氓”中的一員,我也就常常串到南大去看看書,從河海騎車到南大要花15分鐘,穿行過狹小的街道和菜場,於是寒來暑往我就在每個星期三的晚上去南大的開架閱覽室養浩然之氣,從南師大到南大自然是更上了一個台階,南大的藏書果然更為豐富。每一周,我都盼望著星期三的到來,只要去充一次電我舊不至於在河海的環境中沉淪下去。每個星期三的六點半,我會准時出現在三樓的圖書室。在此之前,隨便買個盒飯,就坐在南大校園的小樹林裡吃。冬天的晚上,我在南京的寒夜裡穿過小路回到學校,我知道總會有出頭之日的。這個時期在南大讀的書有薩特的《詞語》,鈴木大拙的《禅與生活》,雅斯貝爾斯的《現代的精神狀態》,房龍的《人類的藝術》,費正清的《中國和美國》,紀伯倫的散文詩以及大批的文學作品,對不起,書太多,已經記不清了。總之,我經常在南大圖書館向外望著黑漆漆的圍牆,心情就像李敖站在台大的小橋上。南大一進門的右邊就有一個書店,進了圖書館左邊還有一個,我常常站著看書,有閒錢的時候也買上一兩本。當時的南京還有一個三聯書店,是我經常光顧的地方,我和欣欣一起去過,那次我們坐在樓梯中間的椅子上,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來往的客人,可惜這種悠閒的時光不再來了。當時欣欣是我心愛的情人,我為她寫過十四行詩,在她生日的那天,我讓他們班的外教當眾宣讀,想來她的同學應該記憶猶新吧。欣欣變得越來越忙,我們的道路也越走越遠了。我後來雖然還一度希望可以在一起,可是雙方的選擇越來越不同了,緣分天注定,也許難以有什麼變化了。(她現在已經結婚了,就再也沒有消息了)
到了大三,以後的路應該怎麼走我的心裡也沒底,實在是不願意做只是為了賺錢而活著的工作(比如鋼鐵廠的翻譯什麼的)。一次在校外的學雷鋒活動日中(多麼無聊的日子),大四的一位小姐給了我一張北大二學位的招生簡章,現在看來就是這一張紙改變了我的命運,人世就是這樣。我終於有了目標,既然南大的人文氣氛已經讓我敬仰,那麼中國的頭牌高校不知是何等的模樣了。於是,這一年來我讀書涉獵更廣,又辦了南京圖書館的圖書證,總之,為了讀到更多的書絞盡腦汁。我和葉果亮一起准備考研,於是結伴而行一同去南圖。我們在周末一起騎車20分鐘到達南圖。中午在南圖門前的東南大學的小飯館裡吃飯。一碗面條下肚之後,我們會去東南校園裡的凳子上坐坐,一次我們過了一條街發現了一個蘭州拉面館,進去品嘗了一番發現竟是平生不遇之美味,其味道之鮮比我以後在蘭州本地所吃的號稱最正宗的拉面還要遠勝之。這一年的特訓真是長進不少,發著高燒的時候也堅持讀書,就像農村的孩子拚著命也要考出來一樣。當時還很年輕,能拚,為了從事自己所喜歡的事業,總要盡力爭取一個比較好的起點啊。我常聽得兩首歌是根據古曲《將軍令》改編的《男兒當自強》以及日本的奇才坂本龍一所作的《sayunana》。在離別的時候聽《sayunana》足以令人潸然淚下。大風吹過南京城的一隅,我站在對街的陽台上,決定在這種危機的時刻傾盡全力。我不再想回到沉悶的上海(上海其實很exciting,我的意思是沒有文化氣氛哦),回到我生活了12年的方圓幾公裡的友誼路地區。
當時擔任我們翻譯課教師的是吳文權,他是南大的碩士,是一個很有理想的讀書人。我和他最談得來,我常去他的小寢室去暢談一番,我們談到納巴科夫的《洛莉塔》,Carson McCullers的《心靈是孤獨的獵手》,他還推薦我讀張承志的《心靈史》,令我倍受震撼,這真是一本奇書。從此北中國在我的心目中赫然復活。當然他還談到翻譯,他特別提到台灣翻譯家喬志高所譯的的Thomas Clayton Wolfe的《天使望故鄉》,這是三聯書店出版的,可是在當時的南京已經見不到了。後來的一天我在北大的美加中心見到了原書,想到這些年來的求索終於有了些許的回報,這個小小的夢想也能夠實現,一時百感交集。現在吳文權已經和他的太太去了德國,也杳無音訊了。(後來在耶魯,又看到了喬志高在海外出版的其他文集)
別來還無恙,那年少輕狂,卻讓歲月背叛。流轉的時光,照一臉蒼涼,再也來不及遺忘,兩個人,鬧哄一場,一個人,地老天荒,聚少離多的糾纏,祝福是唯一的答案。誰能夠想象,眉毛那麼短,天涯卻那麼長,離合中蕩漾,紅塵裡飛揚,回頭已經趕不上,燈火闌珊的彼岸,我以為你就是答案。——半生緣
1996 年底的時候,關鍵的時刻就要到來了,我要去北大考試了。真的有背水一戰的感覺,因為河海的一些老師,認為我不上他們的課,又狂看雜書,是典型的叛逆分子。還找我談過話。那時候我還沒有去過北京,爸媽怕我冷,還給我特意買了羽絨服寄過來。記得剛穿上的時候,手腳特笨,拉不上,還是在麥當勞的門口,欣欣幫我拉上的。快到聖誕節的時候,我就出發了,第一次過黃河,來到北方。有人大的同學在北大接應,所以還算順利。走在北大的校園裡,心裡很激動,感覺像朝聖一樣。覺得身邊走來走去的這批人,都不簡單。1996年底的北大,還有些老建築沒拆,我還恰恰看了最後一眼。當時的北京,有幾天漫天風雪,冷得很。考試的時候我就坐在第一排。看榜的時候那份緊張就不用說了。但終於還是通過了。真是很高興。來到北大之前自然還有許多波折和傷心事,也就不一一細說了。離開河海的最後一個晚上,我和欣欣分別回來,一路上淚珠不斷滾落,最後躺在大陽台上的時候(夏天大家都到屋頂的陽台上去睡覺),看著星空,聽著齊秦憂傷的情歌,就這樣渡過了最後一個夜晚。
到北大之前,我就預感到我十分適應這種環境,果然如此,我就像江河之歸於大海,一頭扎進了北大的圖書館中。以我長期運用圖書館的功力很快就熟悉了整個系統,這兩年讀的書更是天南海北,無所不包,正應了徐文長的那副對聯:兩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人。在北大學習是非常重要的經驗,從後往前看,至少使你接近了一流的學術,至少你可以見到一批真正的學者,知道了什麼是學問的雛形,而且北大的圖書館全國一流,相當是一個優秀的咨詢中心。新館開張的那天,我是第一批進入的讀者,在大閱覽室裡,連個桌子都要兩三千塊,這年頭能看到資料是非常重要的。所以有抱負的學生可以在這裡開始它們漫長的學術之旅。兩年下來,我大概借過八百多本書。常常美滋滋地在閱覽室裡泡著,經過這種學術的熏陶,我更加熱愛文科,更加醉心於藝術。很遺憾,我在課堂上實在學不到什麼。這六年來,我一直是自己培養自己。在北大,我終於不用為了幾本書長途奔波,這對我來說是難得的幸福,可惜我看到許多科班的北大學生幾年下來讀書之少令我都為他感到汗顏。圖書館往往在學期末才客滿,而自習室在很大程度上成了許多人的學習中心。
不過我不管這些,一個勁地往館裡鑽。這其中還有許多趣事,現在沒有時間,我會慢慢地加進來。總之我讀得越多,一種覺醒的念頭便一日日地成長起來。對人生如夢的感受越來越強烈,但是它所導致的並不是負面的效應,而是更為強烈的一種將每分每秒發揮到極限的信念。也就是日本人對櫻花的態度。在鈴木大拙的《禅與日本文化》中引了一首鐮倉時代小詩:“弓折矢已盡,大難臨頭時,無報懦夫志,射敵不為遲。”對待生存實在是要拿出這種決心的。這是長期積累的結果,對我有影響的文藝作品包括:波蘭斯基的電影《苦月亮》,杜拉斯的《情人》,張愛玲的《半生緣》,日本的俳句,唐宋的詩詞,李敖的《我將歸來開放》,茨威格的《昨日的世界》,基斯洛夫斯基的《紅》,丘吉爾的《第二次世界大戰回憶錄》,香港的影片《客途秋恨》等等。(現在想起來,當時是因為接受了胡適的說法“識得人生如夢,但是只有這麼一個做夢的機會,何不做一個轟轟烈烈的夢?”對於這段話的看法,我在以後當然又有了改變。)
1997年我在北大門口的風入松書店裡看完了吳詠慧的《哈佛瑣記》,對這種自由的學術氣氛很是向往。但是現在想起來,考研實在是個錯誤,像我這樣的自由主義者,一想起政治這種無聊的考試就惡心。我發現正規的學科如政治、哲學等都被我國的無聊教育體制搞臭了,一些人想必至死都會對這兩門學科抱有偏見。我雖然專業課考了第一,但是政治卻沒過。要不是為了北大圖書館,我才不會這樣做。因此就被研究生院拒之門外。從此我對於我國的教育體制徹底地失去了信心。我知道有一天我終於還會重返校門,但不會是在中國了(後來終於去了耶魯)。我想起當年梁漱溟欲進北大而不得,但是蔡元培校長“不拘一格降人才”,他說:“既然他考不進我們北大,那麼我們就聘他做教授吧。”這最後一句話想必會讓今日在各個層次混飯吃的教育官員氣得吐血。今日又哪裡去找這樣的度量呢?(後來我想,這句話對我來說就可以改成,既然去不了北大,就去耶魯吧。)
面對虛偽的學術,我無話可說,憤而去找了個工作,在中國國際展覽公司當了一個項目經理。可笑的是白天我干著和自己的興趣毫不相干的事,和同事說著不痛不癢的話,晚上卻還要研究學術欣賞文藝。這真是一段靈肉分離的日子。同時我還在翻譯一本書,所以真的是孤獨而又苦悶的日子。不過這段經歷讓我終於明白了自己的事業也許和人文學科是密不可分的。所以上天讓我隨時俗而沉浮,而我卻把它預設的道路扳了回來,毅然走自己的路。(可見我寫的《精神家園與世俗生活》)
現在(2000年)我坐在租來的房子裡,每天聽著城市的喧囂,覺得無常才是世界的常態。我在國家圖書館辦了四個證,在 2000萬冊圖書,2萬張唱片,1萬盤錄像帶和VCD中不斷地錘煉自己的藝術修養。胡適曾經說“福不唐捐”,今日的努力必定會在後日發揚光大。也許就像李敖的詩句所說:“漆黑的隧道終會鑿穿;千仞的高崗必被爬上。當百花凋謝的日子,我將歸來開放。”
2000年12月24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