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達多喬答摩,在‘無所有處’的境界裡,空並不再是指甚麽都沒有的空間,也不是一般的所謂意識。所剩下來,就只有‘能思’和‘所想的’。因此,解脫之道就是要超越全部思想,能所兩亡。”
悉達多恭敬的問道:“大師,如果連思想也摒除,還有甚麽呢?如沒有思想,我們又如何辨別出那是木塊,那是石頭呢?”
“木塊或石頭都並非不入思想。思物本身就是思想。你必定要達致一個‘想’與‘非想’都不存在的意識境界。這就是‘非想非非想,的定境了。年青人,你就是要證得此境。”
於是,悉達多再回到他的禅修上。在十五日之內,他已證得‘非想非非想’的三昧禅定。悉達多體驗到這個境界超越所有一般的意識境界。雖然這是一個很非凡出勝境,但當他每次出定,依然發現沒有把生死的問題解決。這無疑是個極之安祥的境界,但它並不是可以開啟真相之門的鑰匙。
當悉達多再去見烏陀迎羅摩子大師的時候,大師對他大為贊賞。他執著悉達多的手說:“喬答摩沙門,你是我所教過的最好學生。在這短短的時間內,你已有這樣大的躍進,你已徑到達了最高的層次了。我年事已老,不會久住了。如果你留在這裡的話,我們可以一起教導僧眾,到我死後,你便可以代替我成為他們的大師了。”
一如以往,悉達多婉拒了。他知道‘非想非非想’之境是不能解脫生死的,而他必需往別處繼續尋找答案。他對大師和僧眾表達了至深的謝意後,便收拾行裝,准備上路。每個人都很喜歡悉達多,他們都不捨得他離去。
留在烏陀迎羅摩子那段日子,悉達多結誠了一個名叫憍陳如的年青僧人。他非常仰慕悉達多,更待他亦師亦友。除了悉達多之外,僧眾中沒有一人證得‘無所有處’的定境,更不用說‘非想非非想’了。憍陳如知道大師已認定悉達多是有資格繼承道業的人才。單是看見悉達多便使憍陳如對自己的修行倍增信心。他不時都會向悉達多學習,因此他們彼此的交情特別投契。憍陳如對於這個好朋友的離去,感到非常不安。他陪同悉達多下山,然後等他走出視線,才自行回到山上。
雖然悉達多從當地這兩位最出名的禅師裡學習有成,但解脫生死的問題仍在他的心裡燃得熾熱。他相信自己再不能從任何一位大師聖賢學得再多了。因此,他知道從現在開始,要靠自己達到徹悟。
慢慢的向西方而行,悉達多經過稻田,又跨過沼澤和溪澗,才到達尼連禅河。他涉水渡河,再行了一段路,才來到離開優樓頻螺半天路程的彈多落迦山。險峻的巖石斜坡上,是像尖牙冒起的重重山峰。而山峰裡面,又穩藏著無數的洞穴。懸崖上的巨石如貧苦村民的房子般大。悉達多決定在這裡留下來,直至證得解脫之道。他找了一個洞穴以作長時間的禅坐。他靜坐之時,會把過去將近五年時間的修習重作檢討。他記得自己曾勸苦行者別再自虐體膚,告訴他們不要在這個已經苦難的世界裡再添痛苦。但當他現在重估他們的修行途徑,他卻這樣想:“又軟又濕的柴木是沒法生火的。身體也如是。如果肉體之欲不能受控,要心中達致開悟就困難了。我是應該修苦行以得到解脫的。”
就這樣,沙行喬答摩便開始一段極度苦修的生涯了。他會在黑夜裡進入森林最恐怖的荒野地帶,度宿一宵。就是身心都慌張恐懼,他都動也不動的坐著。當有鹿兒走近,使樹葉蠕動而作聲,他的恐懼心會告訴他是妖魔來索命。但他卻一點也不為所動。當孔雀不意踏破樹枝,他的驚怕心又會告訴他是蟒蛇從樹上爬下,但他仍會穩坐不移。只是,他的心中其實每次的感受都像給赤蟻針刺一般。
他極力去降伏外來的恐懼。他深信一旦身體不再成為恐懼的奴隸,他的心便可以擺脫痛苦的枷鎖。他有時坐著,會把牙齒咬緊,舌頭緊貼上颚,用他的意志去克服所有的恐懼驚慌。就是他全身都被冷汗濕透,他都會動也不動。又有些時候,他會停止呼吸一段時間,直至耳裡如雷轟火燒,頭也像被利斧斬開兩邊似的。他時會覺得被鋼箍把頭緊索,又或身體被猛火烤燒。經過這種種的怪異鍛煉,他得以加強他的勇氣和自律。他的身體更能承受難以形容的痛苦,而同時心中卻能保持平靜。
沙門喬答摩用這樣的方法修行了六個月。最初三個月,他獨在山上。第四個月,以憍陳如為首的烏陀迦羅摩子大師的五個門徒,找到了他。悉達多非常高興可再次見到憍陳如,並更高興知道憍陳如在他離開後一個月,便證得‘非想非非想’的境界。知道再沒有共他可以從大師處學習,他便約同四個同修一起來找悉達多。幸好幾星期後,他們便找到悉達多,同時他們表示想留下來跟他修學。經過悉達多對他們解釋有關苦行的功用,他們五個年青人,包括憍陳如、額鞞、拔提、馬勝和摩男拘利,便決定加入修行。每個僧人都在鄰近找到自居的洞穴,而他們都會輪流每天到村裡乞食。帶回來的食物會分成六份,每人所得的食物,大概只有一手掌的多少。
時間一天天的過去,他們六個人都漸變得骨瘦如柴。他們離開山上,前往東面在尼連禅河岸的優樓頻螺村落,繼續他們的苦修。但悉達多的怪異法門,就連其他五人都感到無法跟上。悉達多不再沭浴,又停止進食。他只會偶然吃一個在地上拾到的枯干石榴,或甚至一塊干涸了的水牛糞。他的身體已瘦得只剩下松松的皮肉掛在撐了出來的骨條。他已六個月沒有剃剪須發。當他搓搓頭上,一撮撮的頭發便會掉到地上,彷佛僅余的頭皮不夠地方給頭發生長似的。
終於有一天,悉達多在墳場禅坐時,突然醒覺到這條苦行的道路是絕對錯誤的。太陽落山了,一陣清風輕撫他的體膚。坐了一整天在烈日之下,這陣微風來得特別清新舒暢。悉達多體驗到他心內一種整天都未感受過的怡然自在。他體會到身和心組合成一個不可分割的實體。身體的平靜和舒適與自心的安住是息息相關的。虐待自己的身體就是虐待自己的心智。
他回想起他九歲時在蕃櫻桃樹下的涼蔭裡靜坐,那天正是春季的首耕日。他記得那吹靜坐的舒泰替他帶來了清澈和平靜。他又憶起在車匿離開他之後,他在森林中的靜坐。他繼續回想到最初跟阿羅羅迦羅摩時候,那些禅坐鍛鏈令他身心都得到滋潤,又使他有能力去專注和集中。之後,阿羅羅大師告訴他要超出禅悅以達到超越物質世界的境域,如‘空無邊亂’、‘識無邊處’、和‘無所有處’。再後期,他又證得非想非非想之境。一直以來,這全部的目標都是為了逃邂世間的感覺和念頭,感受和思想的世界。他現在問自己:“為何總是被經典上的傳統牽著走?為何要懼怕禅定帶來的自在?這種喜悅與障蔽覺知的五欲是回然不同的。相反地,這種喜悅會滋養身心和增強達致開悟的原動力。”
苦行者喬答摩決定回復健康和以禅坐來保養身心。他第二天早上便會再次乞食。他會成為自己的老師,不再依賴別人的教導。很高興自己作出的決定,他躺在一堆泥土上睡著了。一絲雲都沒有的天空,正好掛上圓滿的明月,而銀河星系清澈耀目地橫臥天籁。
苦行者喬答摩清早被雀鳥鼙叫醒。他站了起來,再回顧前一夜的決定。他全身都蓋滿塵垢,而他的道袍已經毀爛不堪。他記得前天在墳場見過一具屍體,所以估計大概這一兩天便會在河邊進行火葬。那時屍體上磚紅色的布便沒用了。於是,他行近屍體,心裡細省著生與死,然後恭敬地把屍體身上的布除下來。那屍體是一個少婦,她的身體已浮腫變色。悉達多將會用這塊布作他的新衣。
他來到河邊,一邊洗澡,一邊把那塊布洗滌干淨。清涼的河水令悉達多精神為之一振。他享受河水在身體上的感覺,更歡喜地體會身心所觸覺到的新境界。他花了很長時間沭浴,然後又洗擦和瀝干那塊布。但當他試圖從水裡爬上岸時,他因體力不支而沒有足夠的氣力上岸來。他平靜的呼吸,看到有一棵樹的枝葉倚在水面。於是,他慢慢的移過去抓住它,扶著它爬上岸。
太陽在天空中高高掛著。他在岸上坐下來休息,把布塊攤在地上曬干。等它干了,又把它圍在自已的身上,繼續前往優樓頻螺的村落。不過,他還未走到一半路程,體力再次不支,就連呼吸的氣力也沒有了,最後暈倒在地上。
他躺在地上不省人事,好久後才被一個村裡的少女發現。在母親的吩咐下,十三歲的善生正帶著米乳汁、糕餅和蓮子去拜祭山神。當她看見這個苦行者昏迷在路上,只剩下微弱的呼吸,她便立刻跪下來把乳汁放到他的唇邊。她知道造個是苦行者,又知道他因為太弱而暈倒。
得到乳汁潤澤他的喉舌,悉達多立刻有了反應。嘗到乳汁的清新味道,他慢慢的把全碗都飲下。深呼吸了數十囗氣之後,他才有力坐起來,再示意善生給他多添一碗。那乳汁很快便替他恢復體力。那天,他放棄了苦行而到對岸清涼的樹林中修行。
跟著下來的日子,他漸漸恢復正常的飲食。有時,善生會帶食物來供養他。有時,他會持著缽到村裡乞食。他每天都會在河邊修習行禅,而其他的時間都會坐禅。他又每晚在尼連禅河裡沭浴。他已放棄了對傳統和經典的依賴,而靠自己找尋大道。他以自己為歸依,要從過去的成功與失敗中學習。他全沒猶豫地以禅定來滋養身心。就這樣,一種自在和安穩的感覺油然而生。他完全沒有刻意遠離或逃避感受和思想。他只是留意著每個感覺和念頭的生起而予以細心的觀察。
他也放棄了逃避世間法的想法。當他回歸到自己,他發覺自己全然在世法之中。一下呼吸、一串鳥嗚、一片樹葉、一線陽光一任何一樣都可以成為他靜坐時的主題。他開始見到解脫之關鍵在於每一呼吸、每一步伐、道路上的每一塊小石子。
沙門喬答摩從靜思他的身體進而靜思他的感覺,再從靜思他的感覺至靜思他所體會到的,包括在他心中起伏的每個念頭。他體到身心一如,體內的每一個細胞都包含著宇宙的一切智慧。他知道只要他細心看一粒微塵,他就可以看到整個宇宙的真正面目。微塵本身就是宇宙,如果微塵不存在,宇宙也不存在。沙門沙行喬答摩超越了常我(atman)這個自我個體的意識。他突然明白到他一向都被吠陀對常我(atman)的錯誤理解所蒙蔽。其實,沒有一樣東西是有自性的。無我(anatman)心才是萬法之本體。無我(anatman)並不是用來形容一個新個體的名詞。它是破除所有妄見的一響雷。挾著‘無我’,悉達多就像在禅定的戰場上,高舉著徹悟的利劍。他日以繼夜在菩提樹下坐著,而更高更新的覺悟層次,就像耀目的電、繼續把他喚醒。
在這段日子裡,悉達多的五個朋友對他失去了信心。他們看見他坐在河邊吃著別人供養的食物。他們見他與一個少女談笑著,享受著乳汁和飯。他們又見到他托缽到村內。憍陳如對其他幾個說:“悉達多再不是我們可以信賴的人了。他已在修道上半途而廢。他現在只顧放逸養身。我們應該離開他往別處去繼續我們的修行。我看不到還有其他理由要留在這裡了。”
悉達多的五個朋友離開後,他才發覺他們不見了。因為悉達多獲得這麽多的新體悟,他便把全部時間都集中在禅坐,沒有找時間向他的朋友解釋。他想:“雖然我的朋友把我誤解了,但我也不能因擔心而令他們回心轉意。只要我全心全意去尋找真理的大道。當找到時,我會和他們分享。”於是,他又回到修行上去。
在他這段突飛猛進的日子裡,牧童縛悉底出現了。悉達多很開心地接納了這個十一歲小童送給他的撮撮鮮草。雖然善生、縛悉底和他們的朋友都還是小孩,但悉達多很高興見到這些未讀過書的村童,竟然能夠很輕易地明白他的新體驗。他現在十分安慰,因為他知道大徹大悟之門將會很快打開。他知道他已緊握這條妙匙一萬法都是互依而存及了無自性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