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歲時,癡迷金庸。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那時,沒有網絡,最大的樂趣,就是想辦法弄到金庸、梁羽生、古龍的小說。束緊腰帶,也要去租書攤。
清楚記得,初中時,向同學搶來《天龍八部》,挑燈夜讀,似有所悟。原來,這個世界,是如此瑰麗多奇,豐富無窮。無人不冤,有情皆孽,這句話,真是有道理。沒有階級斗爭、符號臉譜那樣絕對的好人、壞人。有的只是,每個人的喜樂悲苦,糾結執著,編織成一張無法解脫的羅網。一種俯視一切,包容眾生的胸懷,油然生起。
後來,陸續看完了金庸的所有作品。其中,最震憾的,還是這部《天龍八部》。書名本身,取自佛經。書中所表達的佛學思想,讓我第一次體驗到佛法的深邃玄妙。天龍八部:天、龍、夜叉、乾闼婆、阿修羅,迦樓羅、緊那羅、摩睺羅伽。這些陌生的名詞,讓我似乎看到了另外一個夢幻世界。出家後,明白了,中國人,是乘急戒緩的根性。直白地說,就是喜歡聽經聞法,修福修慧,但不注重戒律。所以,中國人,是龍的傳人。儒學聖賢的土壤,種植結成了大乘佛法的奇葩。記得,當時的讀後感,是這樣寫的:正面人物,大英雄喬峰自殺。反面人物,壞人慕容復發瘋。只有中間人物,段譽、虛竹,得到幸福。這暗示著作者的價值取向。汲汲追求復國夢的慕容復,固然可笑。而大英雄喬峰,也只唱出一曲俄狄浦斯似的宿命悲劇。英雄已逝,夢想已滅。武俠的出路在哪裡?果不其然,在《鹿鼎記》中,作者直接將英雄蓋世,武功第一的主人公,換成了大混天下,毫無武功的韋小寶。從英雄到反英雄,從武俠到反武俠,這是為什麼?所以,作者只能停筆。歷代的武俠英雄,輸給了一個不會武功,也不怎麼俠義的機會主義者。這是對政治正確的否定,這是對主流正統的反思。從陳家洛到韋小寶,從百花拳到逃跑術,從世家貴胄公子,到市井妓女之子。金庸徹底完成從精英到低俗的轉化。所有的歸宿,都是:人民群眾是最偉大的,是歷史的創造者、推動者------回到人民中去。由此,我想到廓庵禅師《十牛圖頌》,最後的一幅是:入塵垂手。一切的目的,一切的終極,不就是度眾生嗎?只是,佛法的度眾生,是自淨化他,通過修證,而到終極。而世間的各種思想,也只是不圓滿徹底而已。金庸的武俠到此,還能有新的突破嗎?
前些天,看了陳可辛導演的《武俠》。勾起了這許多回想。而關於這部電影:一:我不太在意,畫面如何唯美,造型如何逼真。因為知道那是人為制造的結果。所以,心中有抵觸情緒。
二:我不太在意,故事結構敘述,如何新穎特別。情節細節想像,多麼震憾雷人。這些,都是技巧的問題。
我的關注點只是:作者,他究竟想表達什麼?
一:將武提高到了生命科學的極致。一招能致命,一針握生死。
二:將俠簡單到了做個普通的好人。平淡即是福,行善即是慧。
唐龍的糾結是:如何與過去一刀兩斷,成為真正的劉金喜。他說:因為一切都是因緣,所以一切無自性。一個人犯錯,大家都是同謀者。這裡要厘清的有二點:一:緣起無自性,唐龍解釋的很好。(如果---,就不會---,所以一切只能是因緣,既然是因緣,怎麼會有自性。)由此,他推導出第二個結論:一人犯錯,也就是眾生犯錯,每個人都是同謀者。這個結論太模糊危險了。這裡涉及到二個佛學專有名詞:同分、別業。同分:大家共同業力所感的這個世界。從這個角度來說,的確,大家都是同謀者。也正因如此,我們每個人對整個世界的改變,都負有一份責任。但別忘了,犯錯或做對的主動權是在每個人自己身上,這就是別業。所以陳百變再往前推一步說:殺人犯成殺人犯,也是非他的自性,他只是生於殺戮之家,他殺了人,眾生都有罪。大家都是同謀者。唐龍只能說:我沒想過殺人犯。
陳百變的糾結是:是法重要,還是人重要?他說:人心是靠不住的,只有法、物質,才是實在的。抓人,不是為了讓他做好人,而是為了法。將法與人分開,只能是死路一條。
故事的結局,一死一生。唐龍死而復生,自斷一臂,成功從地下羅剎,轉變成善人劉金喜。陳百變,從唐龍身上,認識到:法,只有使人變成善人,才是真正的法。信任,是不須要原因條件的。只有相信,才能得救。惡人遭天雷,好人終滿願。因果的法則,原是世間的真理。
至此,武俠圓滿了:1、個人生命的質問;2、終極意義的關懷;3、善惡之間的分野。
電影結束了,而對我們每個人來說,武俠,是從一出生開始,到生命的終結。是一點一滴,真槍實彈的功夫,不僅僅是思想與口號。我的解讀是:
武:是一種能力,一種承擔,一種責任。
俠:是一種心胸,一種志向,一種精神。
這二者結合好,才是俠之大者,武之聖者。
2011年9月於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