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宇廷:因為無我,所以慈悲
陳宇廷:名門之後,畢業於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哈佛商學院MBA,曾在麥肯錫任職,三年剃度出家的修行,投身慈善公益。NPP公益伙伴創始人之一、執行長。香港商界環保協會(BEC) 理事,阿拉善生態協會(SEE) 副會長。
那天下午剛下過雨,天陰沉沉的,陳宇廷穿著他習慣的藍色對襟褂子,坐在樓頂的露台上,和我們聊天。十多年的修行,已經讓他身上散發出安詳平和的氣息,你看他的面容,看不出驕矜、自滿、剛毅抑或軟弱來,他的目光很清澈,笑起來很天真,講話時不急不緩,娓娓道來,聲音恬淡而透明,如同一杯水。
人生的意外轉折
陳宇廷出身名門,按照一般的邏輯,他應該會和許多名門之後一樣,上最好的大學,享受最好的教育,最後找一份最好的工作,娶一個漂亮的妻子,其他時間都用來享受生活。在90 年代之前,他確實如此,在一條已然安排好的人生道路上自在滑行。他曾熱衷於滑雪、風浪板、網球、高爾夫、並獲得跆拳道黑帶,還喜歡開飛機,直到有一天,他被一個測試改變了人生。
在1990到1991年期間,陳宇廷在哈佛讀MBA,這期間他接觸到一些心理學著作,書中提到了很多人可以看到自己的“過去生”。他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德州老太太,經常夢到自己是古羅馬時代的士兵,幫忙建立一座古墓,建好之後就葬在那裡。這個只念過高中的老太太,從來沒有離開美國,但她卻可以說出許多細節。一位教授覺得很奇怪,借開會的機會專門去老太太說的地方做了考察,結果,真有一座還沒有開挖的古墓。過了幾年,教授再去打聽古墓的情況,古墓已經挖開,裡面的細節和老太太說的一模一樣。關於這樣的事件,書中收集了很多。
普林斯頓大學畢業的陳宇廷,突然發現自己的人生中還有很多空白:“如果書中所說的是迷信妄言,倒也罷了,如果是真的,那可太嚴重了,於是我就去研究佛法,希望從中尋找答案”。陳宇廷並不是一個盲目迷信的人,不管是佛教還是其他,他總是喜歡用實證的方式去解決,“相信是沒有用的,要感覺到,要知道,要自己體驗體過,那才是真的”。
他曾遇到一個老和尚,老和尚告誡他不要去信仰什麼,而要用自己的身心去做實驗,去驗證那些說法對不對。“做實驗之前先要把自己清理干淨,清淨內心,當時我拿出一個空白筆記本,在左邊寫國家社會為我做了什麼,在右邊寫我為國家社會做了什麼,之後發現,左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右邊卻是一片空白。”此時陳宇廷才發現,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照顧自己,為自己服務,而自己什麼卻什麼也沒做,那一刻他汗流浃背。
慈悲心入世界
靈泉寺,四面青山連綿,數裡不見一戶人家,就是這麼一座清修之地,1992 年迎來了一位虔誠的客人。陳宇廷在哈佛MBA 畢業之後,辭去了麥肯錫的工作,只身走入深山,在靈泉寺落發出家。三年的寺院生活雖然清苦,但是僧人間的平等、關愛和快樂感染了陳宇廷,在這裡,他拋棄了塵世的煩惱、憂傷、痛苦,從點滴做起,把自我之心逐漸培養成慈悲之心。
“慈悲心不是很大的東西,其實就是關心人,就是無我,當自我少一點的時候,慈悲心自然會出來。”最後一年,陳宇廷離開寺廟,遍訪了西藏、印度、尼泊爾、青海等地的高僧大德,他們隱忍慈悲,救助眾生,不執著於人生苦樂的精神,讓陳宇廷對佛教的真谛有了更深的領悟。“他們始終帶著一種欣喜。和別人相處的時候,不管自己多累多忙,任何時候都是那樣的自在、歡喜,關心每一個人,而這一切又是發自內心的。”
失敗的理想小世界
學習了很多佛法,不願再接受供養的陳宇廷,決心到生活中去檢驗自己所學,這時他為自己立下了一生的志願—繼續修禅,並且致力於服務大眾的事業。之後他做了上百個公益項目,募集了上千萬的美金,捐到各個需要救助的地方。
當時的陳宇廷充滿了熱情。看到有那多人生活在貧困、疾病、痛苦當中,內心的急迫感促使他在公益這條路上拼命工作。“那時我恨不得拉所有人都來干公益,經常會很煩惱、著急,有時我心裡會在問,為什麼我在做公益而你們不做,我在捐而你們不捐呢。到後來,有自我夾雜在裡面,自在和快樂越來越少,煩惱越來越多,慈悲心就少了,那時我經常需要找時間反省下自己。”
2000 年的時候,陳宇廷在廣東中山,聚集了大約1000 多的農民工,創建了集學校、企業、家庭一體的理想小世界,早晨大家一起讀《論語》《孟子》,然後一起工作,所有人都像一家人那樣生活在一起。為了這個理想小世界,陳宇廷傾盡家財,幾乎所有的錢都投在這裡了,為此他連有銀行背景的外公家的房子都變賣了。他希望幫助大陸的農民工,培養他們的尊嚴、自信和一技之長。大概有一年半的時間,陳宇廷和大家吃住在一起,聽他們講述自己出來打工的經歷。“我覺得這裡每一個人都很可愛,他們很早就背井離鄉,獨立生活,用辛勤勞動來供養自己,供養家庭。”
然而不幸的是在20 01年的一天,理想小世界被查封了,陳宇廷的實驗以失敗告終。那時的陳宇廷已經捐掉了3000多萬的財產,不名一文,一身落魄,無奈之下回到了台灣,此時他身邊只剩下了兩箱衣裳。當時台灣所有媒體都在罵他,都覺得他是一個不可理喻的人。“那時不光我的錢捐光了,央金(陳宇廷太太)的錢也捐光了,我覺得很沮喪,公益的道路似乎走到了盡頭,但也正是那個時期對我的幫助很大,讓我重新反省自己,進一步修煉慈悲心。”
NPP 的慈善之路
2006 年10 月底,北京的秋天,最美麗的季節,一場記者發布會正在熱烈地進行著。麥肯錫、摩托羅拉、永豐余、諾華、奧美等跨國公司的負責人濟濟一堂。很多不明真相的記者,以為這裡將要產生一項巨大的商業計劃,而事實也讓他們感到吃驚,現場宣告了一項非常罕見的創投模式—由企業出點子,幫助公益團體建立管理能力。這些財大氣粗的企業不僅僅捐錢,他們還將在自己擅長的領域內,捐出自己的好創意。比如德勤可以教他們財務管理、君合可以提供法律建議、奧美教他們建立品牌,各個企業聯手合作,成立了“公益事業伙伴基金會(NPP)”,陳宇廷被推舉為執行長。經歷了無數次的失敗之後,陳宇廷終於找到一條全新的公益方式,也拓展了他的禅修之路。“慈悲心是一切的快樂之源,這些慈悲心分不同的層次,開始是同情心,之後做久了就會變得自然,一直到最後,你遇到任何人都自然流露出一種慈悲心,而且有智慧幫助身邊的人。”
注定要相遇的兩個人
陳宇廷和我們交談的時候,背景音樂是妻子央金創作的。央金的歌聲,清澈得像青藏高原上溶化的冰水,深邃得如同無垠的天空。央金以前只會唱歌,不會作曲,直到結婚後的一天,在台灣的陳宇廷接到了央金的電話:
她有天給我打電話,說宇廷哥我會作曲了,然後給我清唱了幾句,我當時眼淚就流下來了,我不是一個容易哭的人,但聽了之後很感動,我就問她你是怎麼作出曲來的,她說我也不知道,就是可以聽到音樂了,有時她在山洞或者寺院裡的時候,可以連續作出好多來,在她的靈魂世界裡,突然又打開了一扇門。
經歷過一次失敗的戀愛之後,陳宇廷曾經發誓今生不娶。而央金拉姆此時正一邊唱歌一邊經營奇正藏藥,但不論演唱還是經商,都不能給央金帶來快樂和安寧,她多次想踏入佛門,但上師都說她機緣未到。
陳宇廷在廣東做理想小世界的時候,大寶法王曾對他說,兩個星期後,你會遇到一個人,你會和她結婚。陳宇廷覺得自己每天都遇到很多人,怎會知道誰是自己的新娘?兩周後,他們迎來了一批來自西藏的客人,是來觀摩學習的,其中大多數已經年過半百,只有一個年輕女子,陳宇廷第一眼看到她,覺得就是她了,那個女子就是央金拉姆。
央金最迷茫的時候曾經做過一個夢,她夢到一處官邸,自己沿著紅色的地毯走進去,在一座房子跟前,有一張桌子,上面有一個紅色的包袱,冥冥中有個聲音傳來,告訴她,包袱裡面是你的漢族嫁妝。她去找佛法上師求解,佛法上師告訴她,再過一周你會遇到一個人,他和你會結下姻緣。七天後,在廣東中山,他們邂逅。
婚姻與解脫
2002年4月28日,(日期是大寶法王定的,主婚人是旦增嘉措活佛,)陳宇廷和央金的婚禮在北京飯店舉行,兩人的宗教信仰注定了這是一次不同尋常的婚禮。婚禮場面並不奢華,氣氛卻相當隆重。在婚禮的主禮台後,懸掛著巨大的“解脫”兩字,左右各懸掛了弘一大師的書法作品:不為自己求安樂,但願眾生得離苦。禮台上還陳列了四只高大的經幢和唐卡,旁邊六位身著法衣的喇嘛分列主禮台兩側。婚禮在法號中開始,大型投影屏幕上播放著新人的剪輯短片,此後新人入場,活佛帶領喇嘛們唱起了吉祥祝福文。這樣的婚禮場面是絕大多數人所不能接受和想象的,但對於陳宇廷和央金來說,再沒有比這樣的婚禮更能代表他們的精神追求的儀式了。
很多人結婚是為了擁有一種安全感,尋找依靠和幫助。而他們的結合,正如他們在婚禮上的誓言一樣:一起修習功課,一起幫助更多的人。陳宇廷所說的“婚姻是一種解脫”,其實強調的是夫妻間相處的方式。婚姻是兩個人在一起近距離地相處,沒有什麼可以瞞著對方,所以就會有很多矛盾和摩擦,能夠克服這些情緒時,婚姻才是解脫,你會看到自我的念頭越來越少,慈悲心,快樂越來越多。“結婚的頭四年很辛苦,我們的生活背景不同,有許多要磨合的地方。央金以前是在草原上,飯。而我是在一個大宅院裡長大的,裡面有非常多的軍隊,廚師就有三個,傭人有七、八個,光是端飯的人就有兩個,我記得自己是騎著腳踏車在院子裡唱著歌度過童年的。”
所以結婚四年來,陳宇廷還在追太太,像在追女朋友一樣。兩人的關系像情侶,又像師兄妹,在禅修方面他們會相互探討。他們也有過不開心,吵過架,但是之後探討的卻不是吵架內容,而是這個不開心的念頭是怎麼來的,為什麼它會延續,以後該如何做。這對他們兩個人的修行很重要,經歷了吵架和煩惱,他們更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內心。所以,兩人一路走來經歷了人生中的風風雨雨,他們收獲的幸福和快樂遠遠不是物質享受所能給予的。“我到現在還覺得天天都在談戀愛,不知道為什麼,就像小孩每次看到糖果的時候總是很開心,不會產生厭煩。”在陳宇廷眼中,每天都是很新鮮的一天,這種新鮮感用佛教的道理來說就是“活在當下”,每天都在照看著自己的內心,而不必去計劃未來一定要達到什麼目的,這樣的生活快樂而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