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因為掛了那條白色窗簾,還是外面真有月光,窗口總透著一片寂靜的微光。每到夜晚我的聽覺會變得出奇敏銳。我聽到山上有依稀的風聲,一陣一陣來回拂蕩。藏獒阿琪來到屋後的水池大口飲水,弄出咕噜噜的聲響還有粗重的呼吸。阿琪是一位深居簡出的夜行者,它在所有白天閉關打坐,夜晚用來孤獨漫步,我想像它自得其樂,比我從容。我又聽到床頭的靜音鬧鐘發出蠶食般的低吟龃龉,想必再長的夜也抵擋不住它片刻不曾消停的吞噬,我終於忍不住翻身起床。
此刻我正在寺院,在住了好些年的東八號,對著電腦屏幕敲打鍵盤,告訴那些關心我的朋友:我已經回來,我的單人旅途暫告一段落。它比我想像中結束得快,我以為我至少會走上一年半載,甚至更漫長,直到某件事情出現轉機。然而事實依然只是驗證再簡單不過的真理:世間只有變數沒有定數。我用不著辛苦抗衡,更不必任性遷就自己,繼續和感覺冷戰。也想過,如果是因為某種依附與眷戀才導致了這樣的瞻前顧後,我會不會看不起自己,但一個可左可右沒有確定答案的問題並不值得思考。我試圖讓自己不去懷疑:離開火源我只會冷卻並且熄滅。
那天,我帶著冬天的毛衣和棉襖,穿過盤旋往復的路途去那高山上的小寺院。那兒有我夢想中的古老森林和清澈見底的溪流,還有幾處幽靜別致、人跡罕至的去處。若不是因為這樣那樣似是而非的原因,若不是因為難分難解的固執與強硬,我多半會在那裡等待深秋的濃霧散去,度過大雪封山的寒冬,然後找個春天放晴的好日子,神清氣爽地回來,告訴我的師兄弟們我在那裡看到了怎樣的風景。但最終還是無緣久留,畢竟那位年近古稀的老師父,那極度的熱情與不著邊際的說法,也會讓我驚詫疲憊,無從招架。
所以我匆匆地下山來,一個人在空曠的簡思居獨住。每天焚一爐香,操一支筆,聽慧老講一些不冷不熱的笑話,有時會以為就這樣過一輩子又有什麼不好。
某天,姐姐在電話裡問我一切可好,可有人陪伴左右。我說好,我是真的很好,每天都和甲乙丙丁在一起,熱鬧非凡。我思量著我的姐姐也不一定能體會我獨守在寂靜時光裡的歡喜。還有秋姨和芳姨,那些媽媽輩的朋友們,付出了百般的關懷呵護、慈悲憐愛。在回饋了禮節性的熱情之後,我終於還是委婉無奈地選擇了閉門不見,關機不聯系。
因為所有的真心與耐心只是用來傾聽,我慚愧於沒有別出心裁尋找話題的熱情,至今也沒有學會如何應對被付出與施與。身體些微的障礙還不至於影響我獨立快樂地生活。對於一個已經牢固地建立起因果觀念的修道者而言,身體再怎麼生病,原因不外乎業力因緣,結局總不外乎死亡或痊愈,過程只是生命賦予我的別樣體驗,我也因此覺得人生很豐富。
所以,真性情的妙智不需要有一個什麼樣的人陪伴著聊天吃飯,東走西逛。值得享受的應該是彼此之間的會心微笑與相顧無言,即使分別再久見了面依舊可以你喝你的茶,我看我的書,那才是真正的同類,不知這樣的人世上又有幾許?真正的靈魂伴侶,很可能咫尺天涯或素未謀面。
至於手機,常常又聽到有人問:你為什麼不用手機?你不用手機,多不方便,我要怎樣找到你?我留給你的號碼,你為什麼從來都不聯系?其實我不用手機是因為我想盡量避免它把我和更多的人事物進行不必要的關聯。我們常常誤以為生活中有太多非做不可的事,非說不可的話,非見不可的人,但只要我們肯抽身離開、放下,才發現即使不那樣做生活也照常進行,甚至更輕松。一旦把心放空了,生命反而變得更充盈,更寧靜,更柔軟,不寂寞,不淒清,隨處可以安放,因為沒有太多的計較與眷戀。也終於可以稍稍領悟:我們不是任何幻相的主人,因為我們本身就是幻相,從來不曾真正擁有也不曾失去。
我自始至終都相信孤獨是生命的常態,它應該跟你身處什麼樣的時空沒有根本關系。如果非得安安靜靜一個人,那樣的獨處或許只是種陋習,能在任何時刻乃至於熱鬧的人群裡享受孤獨才是一種品質。問題擱我自身,雖然傾向於獨處,向往著“竹杖芒鞋輕勝馬,一蓑煙雨任平生”的清寂與豪邁,但是回到人群依然活潑愛笑,相信佛法在人間,唯獨缺乏了如我師父那般永不消退的熱情,那是被升華過後的孤獨,叫做大悲大智。靠近她,我不會冷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