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家以後要不止一次,不止二次、三次地回答一些同樣的問題:
問:你們和尚有級別嗎?
答:有分工和長幼,沒有級別。
問:你們穿的衣服顏色不同,是不是級別不同?
答:沒有什麼不同。
問:你頭上的點是什麼意思?
答:不叫點,叫香疤,這是我們受戒時向佛菩薩表示決心的一種方式,與級別沒有關系,這不是軍官肩章上的星,越多,官位越高。
有時我會開玩笑回答:
這是我自己調皮……
我想說:故意試試自己的意志,看怕不怕疼。
哦,我知道了,你調皮,你師父在你頭上燙點,處罰你!可是怎麼整齊?
對方急不可耐地把我的話打斷。
問:你們和尚拿工資嗎?
答:我們過著一種類似共產主義的生活,沒工資,但每月有些零花錢。
問的最多的當然是你為什麼出家?是不是遇到了什麼挫折?出家前經過激烈的思想斗爭吧?
答1:不為什麼,遇到佛法,有緣就出家了,迷迷糊糊,也沒怎麼想。
答2:上學時學到佛教,後來又認識師父,認識一些和尚,受他們影響,覺得自己適合當和尚,就出家了。
問:不對,不會這樣簡單。
問:不,不,一定是……
又答:看起來你好象知道答案,是不是電影小說上的那種?
出家生活,最幸福的是每天早晚能聽到鐘聲,最最幸福的則是能做一個敲鐘僧。這對我現在已經不可能,只有一些過去的回憶還時時地帶給自己一種陶醉。
大約在九四年的冬季,寺院負責敲鐘的師父走了,一時缺位,我主動接手這項任務。
寒冷的冬夜,當人們都蜷縮在溫暖的屋裡的時候,你要到鐘鼓樓上,敲鼓的師父完成任務離開,你接上鐘,便一個人留在這一棟燈光昏暗,陰冷深邃的大樓裡。這時候已經顧不得寒冷了,也顧不得人們關於鐘鼓樓內奇怪聲音的詭異的傳聞,只能鼓足了勇氣,也攢足了音量放聲高唱:
洪鐘初叩,寶偈高吟,
上徹天堂,下通地府……
沒有聽眾,當然也沒有掌聲,你卻必須以最大的熱誠、最好的音調來唱頌:上祝當今國主,大統乾坤,
下祝各級官員,高增祿位……
五風十雨,免遭饑馑之年,
南畝東郊,俱瞻堯舜之日……
飛禽走獸,羅網不逢,
浪子孤商,早還鄉井……
無邊世界,地久天長,
遠久檀那,俱增福壽……你要想象你的祝福隨著唱頌,隨著鐘聲向無窮的時空傳遞,所到之處,撫慰了受傷的心靈,平息了躁動的熱惱,縫愈了這世界苦難的傷口……
你要相信,即使地獄裡的眾生,聽到這種聲,也能當下解脫!
每每當我一個人在樓上自己感動自己地唱著、敲著的時候,我會冒出一個念頭:如果沒有敲過鐘,這和尚等於沒有當!
凌晨對於我更是考驗:你要比幾乎所有的人都要早起,一個人踩著樓梯聽著自己空曠的腳步聲,捏著膽子走上樓,先給地藏菩薩上了香,再將供水杯中凝固了的冰塊費勁地扣出來,換上新水,頂禮三拜,之後以鐘錘輕輕地碰鐘三下,仿佛說:醒一醒,要開口了!——這叫醒鐘,如果沒有這道工序,突然一下重擊會把鐘敲破。
之後念一個偈子:
聞鐘聲,煩惱輕,智慧長,菩提增,離地獄,出火坑,要成佛,度眾生。
唵伽那地耶娑诃。(三遍)
念完咒子,這才起腔高唱,將洪亮的鐘聲送往四面八方。
這時候,紅塵中的人們還在夢中酣睡呢。
心裡有時也會起煩惱,生抱怨,這時我就自己做自己的思想工作:
你不是發願甘為眾生作牛馬嗎?
是。
那牛馬有人禮拜嗎?
沒有。
有人供養嗎?
沒有。
晚上有床可休息嗎?
沒有。
有人用鞭子抽你嗎?
沒有。
有人用腳踢你嗎?
沒有。
你每天吃的是草嗎?
不是,是大米白面。
哇,你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牛馬!那還有什麼說的!
干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