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輩子研究哲學宗教,為什麼重點在佛法呢?中國儒家、道家跟佛家一樣,但是沒有佛交代得清楚。佛已經修證悟道,知道我們一切眾生、所有一切生命、整個的宇宙,有個總的共同生命,是不生也不滅的,永遠不變的。這個在哲學上,中文翻譯叫做“本體”,一切生命的六道輪回,分段的生與死,只是這個本體的變化現象。
假定時間是永恆的,在科學上我們加“假定”二字是很嚴肅的,我為什麼講“假定”兩個字?因為時間不一定是永恆的。假定時間是永恆,那麼,昨天、今天、明天,過去、現在、未來是時間的分段,這是人為的知識思想,把時間分段了。
我們生命也同這個原理一樣,在所謂的本體上講時間是永恆不變的。可是我們現在變男人、變女人,女人嫁個丈夫,男人討個老婆,然後生了又死,昨天、今天、明天,每一分每一秒,身心生命隨時都在變化,宇宙也隨時在不停地變化;這是變易生死。
譬如說,我常常跟你們開玩笑,也是真話,有很多幾十年不見的同學來看我,“老師啊,二十多年沒有看到你,還是一樣哦!”我說,我要是不變,那不是變成老妖怪了?其實我早變了,已經不一樣了,這是變易生死。我經常引用《莊子》裡孔子對顏回講的“交臂非故”,這怎麼講呢?你們現在的教育不從古文入手,就看不懂了。交臂,就是兩個人擦肩而過,你過來我過去,就是一下子,已經不是原來的你我,一切都變了,變得非常厲害。
那麼,佛法的修持,像小乘羅漢了生死,充其量了了分段生死,認為這一生修行成功了,不再來了。可是大乘菩薩就會笑他們小家子氣,不來?做不到的!就算你入定八萬四千年,最後還是要出定來的,所以說不是究竟,大菩薩才能了脫變易生死。
昨天晚上胡松年問我,釋迦牟尼佛也是化身嗎?沒有錯。什麼叫化身呢?以佛教來講,十方三世一切諸佛,一切菩薩都是化身,我們一切眾生也是化身,只有一個中心不變的,叫做中央毗盧遮那佛;一切佛都是毗盧遮那佛的化身,一切眾生也是他的化身。換句話說,都是本體的分化作用,而那個不生不滅的生命的本體沒有動過。所以釋迦牟尼這一生,成佛做教主,他也是化身,阿彌陀佛也是化身。
在講這個課題以前,我們要曉得,人類整個的文化,不論中西,一切學問,都是為了追尋生命問題。像現在大學裡開了那麼多課,開了那麼多研究所,經濟學、社會學、政治學、物理學、化學、應用科技等等,也是為了生命問題。如果與生命問題、生存問題不相干,這個學問不會成立的,自然會被淘汰。還有生存裡的現象,我們叫做生活,為了生活不管做生意也好,做官也好,花了那麼多錢,培養孩子受教育求學問,拿了學士、碩士、博士學位。在我看來,也許我不對,我說求學問賺錢,或者做官,胡鬧一陣,也都是為了一個生命問題;一切宗教也是一樣。
印度在釋迦牟尼佛以前就有宗教。現在的尼泊爾、巴基斯坦、盂加拉、阿富汗,原來都是古印度的范圍;佛教後來傳播范圍很大,不僅包括整個印度次大陸,乃至東亞、東南亞、中亞、歐洲,也有部分包括在內。印度的疆界土地非常大,不過古代沒有統一,言語文字有六十多種,到現在也不統一,而且他們自己也不注重歷史。如果印度也像中國一樣,有類似秦漢的統一,文字的統一,那就不得了啦。
這就看到我們中國文化的寶貴了,秦以後,我們文字統一了,很好地保存了歷史文化,當然包括佛教在內。到現在,我們讀古書,幾千年以前的思想文字,一看就懂。不過,現在白話文、簡體字的流行,差不多把歷史文化寶庫的鑰匙丟了,這是個大問題。
印度既沒有統一文字,也不注重歷史,再經過阿拉伯人、英國人的入侵,印度現在沒有佛教了;現在的梵文也不是古代的梵文了。印度佛教真的東西,都隨著佛經到中國來了,所以我跟有些練瑜伽的印度朋友感歎,我說很想把你們老祖宗留在中國的寶貝交還給你們!他們說我們也想啊,可是文字言語真的不行啦。我說你們老祖宗那麼偉大一個聖人——釋迦佛,他的東西都留在中國了,沒有中國保留,現在就都沒有了。
至於言語呢!兩千年以後,中國各地的方言那麼多,到現在也還沒有大統一;譬如廣東話、閩南話,北方人聽不懂的。現在所謂海峽兩岸問題,就有語言溝通的問題。所以普及標准話,尤其必要;當然不是說普及標准話就不要方言了,兩個可以並存的。
我這個話又拉開了。那麼世界上文化既然都為了這個生命問題,中國當然也有同樣的問題。你們要學佛,那麼佛悟道悟什麼?為什麼要悟道成佛?說穿了還是為了生命問題;為了追究宇宙萬有生命的究竟根本,其中自然也包含了生死問題、生存問題。佛在菩提樹下大徹大悟,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這是梵文音譯,翻譯成中文來講,就是無上正等正覺,無上正遍知,無上正遍道。什麼叫菩提?就是悟道了,明白了。證得菩提,不只是道理明白,是身心都求證到了。“阿耨多羅”是至高無上,徹底的;“三藐三菩提”是正遍知,正等正覺,隨時隨地清醒知道,不糊塗。“三”,意思就是正;“藐”是等,平等,一切平等。
為什麼《金剛經》等經典上提到成佛是證得菩提?換一句話說,佛的大徹大悟,是徹底知道宇宙萬有生命的究竟。到了中國文化,禅宗把這些名詞都推翻了,就是 “悟了”!悟了什麼?唐代的大禅師說,悟了“這個”!“這個”是什麼?干屎橛!狗屎!狗屎也好,這個也好,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也好,上帝也好,主宰也好,神也好,都是代號。生命的究竟是講不出來的,只好用個代號叫做菩提。
釋迦牟尼佛,在這一代這個世界上,所謂悟道成佛了,悟個什麼道呢?徹底知道了,不是邏輯理論上知道,知道一切生命的本體是不生不死的,沒有生過,也沒有死過,是悟到這個而成佛。譬如釋迦牟尼佛,他也生來也死去了,同我們一樣,這個是生命的現象,分段作用,就是像昨天明天後天一樣的,或是去年今年明年,過去現在未來一樣的。所以我說,唐人劉希夷有兩句很有名的詩:“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中國的佛學道理,用文學這兩句話就說明了。這個生命就是這樣,年年都有個春天,年年也有個冬天,這是生滅兩頭的現象;念頭、細胞乃至一切物質也是有生有滅,永遠都是這樣。找到了生命能生能滅的根本,叫做成佛,叫證得菩提。
換句話說,佛說一切眾生,不止人,包括宇宙的物理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都是這個本體的現象變化,都是分段生死,都是變易生死。變化不是究竟,不是根本,而是現象。但是這個生命總體的功能,是不生不滅的,不生也不死。
為什麼佛教到中國,很容易就被吸收呢?因為中國文化的老祖宗《易經》,也講過這個道理。《易經》有幾個要點——變易、不易、交易、簡易。所謂“不易”,有個東西是不變的,永遠不生不死,根本的東西沒有變過。“變易”就是變易生死,會變化的,宇宙萬有一切現象有生有滅,隨時變化,沒有不變的東西。男女感情,父子感情,一定會變的,不變就不叫做感情了。“交易”就是變易中有交變,交叉的,感應的;這個交變感應,在梵文裡就叫瑜伽,互相感應,相對應的變。 “簡易”,一切復雜的變化是由簡易來的。只懂復雜,不懂簡易;或者只懂簡易,不懂復雜,都不通的。變易、交易、簡易,萬變不離其宗,只有一個不變的,就是不易。(按:唯識述記卷二曰:言瑜伽者,名為相應。)
就因為中國有這個文化的基礎,道家、儒家、諸子百家等,配上印度佛家佛陀所悟的道理,吸收融合,成為東方文化。因此我也常常告訴西方人,你們講宗教,世界上哪裡有你們的宗教?五個教主都是東方人!孔子、老子、釋迦牟尼佛,東方人;耶稣、穆罕默德,是中東人,也是東方,沒有一個你們西方人。你們西方拼命反對東方,其實你們的文化思想大多是東方人所給的。這五大教主都懂了這個道理,不過他傳道傳播的方法不同,因地制宜;當然,道理有程度的深淺,講得最徹底的是釋迦牟尼佛。中國的《易經》,對這個道理也知道。
譬如說,易經八八六十四卦,有法則在變。你們要算命卜卦,算個什麼?算也沒有用。當你這個事情說對了,對了以後,已經變成不對了,隨時變去;所以沒有絕對算准的,都是刻舟求劍。常常有朋友問我,老師啊,我去做生意,你給我算算卦。我說,不是成功就是失敗,沒有中間的。你說做生意要賺錢,拿出本錢來,如果也沒有賺,也沒有賠,可是你消耗時間精神,已經賠了嘛!你說賺了,賺來的已經過去了,還是沒有,其實沒有賺,一切都是在變化的。生命的道理就是如此,這是一個大原則。所以學佛修道,所謂打坐參禅,大徹大悟,就是證得那個本來不生不死的,這就是佛學,也就是中國道家修神仙之學。
我常說,世界上東西方的文化,講了半天,中國人有個別家都沒有的文化,就是敢講生命是可以“長生不死”的,只有中國道家敢這樣講。既然曉得那個本體是不生不死,我可以修持到同本體一樣活著,去了死的一頭,永遠活著,道家叫“與天地同壽,與日月同休”,“宇宙在手,萬化由心”,這個只有中國人膽子大,敢做這個科學的假定,認為生命可以跟天地宇宙的壽命一樣長久。宇宙是活動的,在這個虛空中,永遠不停止地活動,沒有休息過,我們的生命也使它永遠活著不休。
佛不同了,佛曉得本體是不生不死,但是不講,把這個生死可以保留起來。中國的禅宗密宗雖不講這個話,但有這個含義在。可是釋迦牟尼佛得了道,為什麼又走了呢?佛說我沒有走啊!我還在這裡。而且最有趣的,佛到八十一歲走了,要走以前,告訴跟他出家的弟弟阿難,阿難沒有講話。最後佛宣布要走了,阿難就痛哭地跪著說:哎!您不能走啊!佛說我有意地問你三次,借你的口看因緣,我可以留在這個世界上不死,你看我留好啊,還是死了好?可是問你三次,你那個時候被魔魔住了,頭腦昏聩,都不答復我。如果你說我留,我就留下了,你沒有講,現在這個機會過去了;而且魔王要求我不能再留下去了,我也滿魔王的願,要走啦。可是經上記載佛吩咐他的四個弟子:迦葉尊者、羅羅(佛的兒子),還有賓頭盧尊者,另外一個是君屠缽歎尊者,留形住世,身體留下來在世上繼續活著。據說,迦葉尊者現在還在雲南的雞足山那裡入定,這個叫“留形住世”。這些都是研究生命問題的資料。生命問題、生命的道理就有那麼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