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土》雜志 2011年第3期
作者:山雪
行經廬山東林寺
(唐)杜牧
離魂斷續楚江壖,葉墜初紅十月天。
紫陌事多難暫息,青山長在好閒眠。
方趨上國期干祿,未得空堂學坐禅。
他歲若教如范蠡,也應須入五湖煙。
【作者簡介】
杜牧(公元803~約852年)唐代詩人,字牧之,號樊川居士,京兆萬年(今陝西西安)人,宰相杜佑之孫。唐文宗大和二年進士,授宏文館校書郎。後赴江西觀察使幕,轉淮南節度使幕,又入觀察使幕,史館修撰,膳部、比部、司勳員外郎,黃州、池州、睦州刺史等職,最終官至中書捨人。晚唐傑出詩人,尤以七言絕句著稱。擅長文賦,其《阿房宮賦》為後世傳誦。注重軍事,寫下了不少軍事論文,還曾注釋《孫子》。《全唐詩》收杜牧詩八卷。
【說明】
杜牧的有生之年,不足半百,卻被無端地攪和在長達40年之久的牛李黨爭之中。杜牧進士及第後,京官半年轉至幕府。向來以經國之才自負的杜牧,卻“促束於簿書宴游間”,於是放縱情欲,風流不羁,韻事傳之不絕。他自己的詩“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應該是這段生活的最好自狀。這首《行經廬山東林寺》應該就是寫在他自長安赴揚州的途中,從文學的角度來看,這首詩無甚奇麗之處,但卻真實地描摹出一個自負、落魄文人的內心世界。
【注釋】
離魂:指游子的思緒。 宋朝柳永《滿江紅》詞之四:“兩兩棲禽歸去急,對人相並聲相喚。似笑我、獨自向長途,離魂亂。”
楚江:楚江就是現在的長江。楚國發源於長江流域上的湖北、湖南地區。之後一直東進,至戰國相繼滅了長江流域各國。占據了整個長江流域,故古人亦稱長江為楚江。
壖:音ruán,亦作“堧”。本義:余地,隙地。常指河邊的空地或田地。如《漢書》中有“故盡河堧棄地,民茭牧其中耳。”
紫陌:大路的意思。“陌”本是指田間的小路,這裡借指道路。“紫”是指道路兩旁草木的顏色。文人泛稱京都郊野之路為紫陌,在這裡指長安的大街。唐朝劉禹錫詩雲:“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
暫息:短暫的停止、歇息。《廣雅》雲:息,安也。《釋言》雲: 息,休也。
閒眠:閒適的休息。“閒眠盡日無人到,自有春風為掃門。”
方趨:正想去。方有“正在”、“才”、“剛剛”的意思,如宋朝蘇轼《石鐘山記》:余方心動欲還。趨,赴也,赴所至也。如宋朝文天祥《指南錄後序》:夜趨高郵。
上國:此處指京師。《春秋·公羊傳》曰:京師者何?天子之居也。京者何?大也。師者何?眾也。天子之居,必以眾大之辭言之。
期:希望、期望。如《呂氏春秋·察今》雲:“良劍期乎斷。”
干祿:求祿位;求仕進。《論語·為政》:“子張,學干祿。”
空堂:空曠寂寞的廳堂。阮籍《詠懷》之十七:“獨坐空堂上,誰可與歡者。”此處可以理解為修習禅定的靜室。
范蠡:春秋末著名的政治家、軍事家和實業家。後人尊稱“商聖”。輔佐越國勾踐,興越滅吳,功成名就之後激流勇退,與西施西出姑蘇,泛一葉扁舟於五湖之中。其間三次經商成巨富,三散家財,自號陶朱公,乃我國儒商之鼻祖。世人譽之:“忠以為國;智以保身;商以致富,成名天下。”
五湖:近代一般以洞庭湖、鄱陽湖、太湖、巢湖、洪澤湖為“五湖”。古代的說法不同,如《國語》、《史記》中的五湖專指太湖,或太湖及其附近的湖泊。根據《史記河渠書集解》:“五湖,湖名耳,實一湖,今太湖是也。”
【白話釋】
在這落葉缤紛的十月天,隨著長江的千徊百轉,游子惆怅的心緒也是時斷時續。
在京城這些年,事務繁多,難得休息;這一路南下,有青山相伴,倒是好好睡了幾覺。
才想著到京城謀個一官半職,過幾年富貴的日子呢;如今卻落得想找間靜室修習禅法也難了。
什麼時候有了范蠡那樣的成就,我也一定攜得美人,泛舟五湖,過過逍遙的神仙日子。
【賞析】
佛教傳入中國後,經過逐漸演進,成為中國文化的主流,在這個過程中,是由士大夫階層率先理解、接受了佛法思想,再逐漸伸展向社會各個階層。佛法之所以深受文人的青睐,究其原因,主要是因為文人對人生的體驗較常人為切,對境遇的感悟較常人為深,而佛法的微妙教理,如因緣果報、無常苦空、三世輪回等思想,闡明了宇宙人生的實相,正可以解開他們對人生的迷惑,滿足他們追求真理的饑渴,並且開闊了他們的思想領域與創作空間。
不過,當佛法成為主流思想後,比如唐朝,佛法在更多的時候卻成為文人附庸風雅的手段。其中一個重要表現就是,許多文人的作品是以寺院為創作背景、創作題材,但字裡行間表現出的卻仍是對五欲六塵的貪戀不捨。
我們可以想象,當年從長安出發,行至浔陽地界,幾個月的逆旅生活已讓杜牧對帝京繁華的眷戀有所淡化,以往的豪氣也有所收斂。可是,一個有著家學淵源和文韬武略的曠世奇才,不能居廟堂之高,有功於家國,卻被迫以幕僚之身,居江湖之遠。這種抑郁之志不得抒發,貪YIN好色的習氣就讓他轉而對偎紅倚翠的境界充滿了向往。故而,范蠡那種大貴、大富、大艷福的人生歷程就成了此時小杜最羨慕的人生境界。
雖說是行進在人生的逆境中,對於杜牧來說,東林寺這一站也只是歇下腳、喝杯茶而已,似乎並未讓他觸動哪怕毫許出塵之想,除了發發牢騷,滿腦子想的都是美女啊、高薪啊、旅游啊這些事。並且經過他的生花妙筆,將男女YIN事賦予了許多美感,他那些以華麗辭藻描寫頹放享樂生活的詩句客觀上起到了誨YIN的作用,在佛法上稱之為“绮語”,屬於妄語的范疇,是對自他清淨心性的一種染污。
佛法對杜牧心靈的沖擊,還有一段趣事可說:
大和二年(828年),杜牧高中進士,感到無限榮光——“東都放榜未花開,三十三人走馬回。秦地少年多釀酒,卻將春色入關來。”“江頭數頃杏花開,車馬爭先盡此來。欲待無人連夜看,黃昏樹樹滿塵埃。”這時的杜牧,顧盼生輝,一舉手,一投足,都才情萬種。他們一行三五人來到曲江寺院,碰見一位打坐的僧人,攀談起來。僧人便問杜牧姓名,杜牧得意地報上大名,心想“天下誰人不識我”,滿以為僧人會另眼相待。誰知這位僧人面色平靜,木然地追問杜牧是干什麼的?這讓杜牧分外失落,同行的朋友趕緊把杜牧連中兩元的喜事拿出來誇耀,僧人依然不為所動。杜牧很是惆怅,現場賦詩一首:“家住城南杜曲旁,兩枝仙桂一時芳。老僧都未知名姓,始覺空門氣味長。”
此時的杜牧,惆怅的心中是否閃過一絲疑情,想一想這個“空門”的“氣味”對於自己的人生追求意味著什麼?不過,從他後來的人生道路中,我們可以推斷,這一絲疑情很快就被“春風十裡揚州路”的溫柔绮麗所淹沒了。杜牧的人生之路,似乎正是對《楞嚴經》中“YIN心不除,塵不可出”的最好注解。
杜牧在離開人世之前,將自己一生的大部分書稿,包括那些千古名篇、佳句付之一炬,這種行為讓後世凡庸的文人墨客百般不解。在他去世後二百年,另一位才華橫溢、豪氣干雲的詩人蘇轼用自己的絕筆詩給杜牧的焚稿行為作了一個注腳:“心似已灰之木,身若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君臣一夢,今古空名。”
這種境界,有幾人能體味?可惜了這些聰慧至極的性靈,只因被五欲六塵所縛,枉生枉死,輪轉不休,雖遭遇佛法,也只是種下遠世解脫之因,不禁讓人扼腕長歎……
“十裡揚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