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忘不掉很多年前的一個下午,為了一件什麼事,我騎車去迎江寺找退居的方丈皖峰和尚。在一個街口,我遇到一個乞討的場面。
這個城市的乞丐越來越多,這原不是什麼難見的風景。但是,但見到一個只有五六歲大小的男孩(而且是一個非常可愛的小男孩)伸出一只潔淨的、蓮藕一樣粉嫩的小手向人乞討時,那種感覺就不能不讓自己漸近麻木的心靈有所觸動了。
一位作者在來稿中調侃說,乞討者越來越多,從另一個角度說明我們這社會善良的人越來越多。我當然不能苟同他的這種不負責任的議論。我知道大部分施捨者是出於對乞丐的厭惡,他們唯恐會沾上乞丐身上的細菌或是髒物,不得不趕緊以一些零錢打發完事。但那天的情形有些特別,那乞討的孩子實在是太可愛了,我可以說,這個乞討的孩子一點也不比電視上或通常我們在任何一個幼兒園裡所見到的孩子遜色。對於可愛而乞討的孩子,人們總是不忍心讓他失望。從這一點來說,讓這麼一個可愛的孩子出門乞討,是做父母的一個精心創意。
也有意外的時候,幾個新新人類不買這孩子的帳,由於孩子開始拉扯新新人類的衣褲,孩子被他們推倒在地,跌破了一塊頭皮。孩子的大哭招來一直躲在暗處的孩子父母,他們跑下台階,和那個新新人類拉扯著吵了起來,立即就引來一圈看熱鬧的人市民。最後是警察的干預,阻塞的交通得以恢復。
人群散去之後,我開始指責那一對年輕的父母。我不能不指責他們,我並不是一個管閒事的人,但是,那個孩子跌破的頭皮一直在滲著鮮血,我覺得這個孩子是這場糾紛最大的犧牲者。那一對男女或許是被我的喝斥震驚了,或許是我的指責觸動了他們麻木的某一根神經,竟一時愣在那裡無所反應。我指責完後,就騎上車走了。走了一截路,覺得自己有些過份。那一對夫妻倒不像是什麼無賴之徒,我想他們一定真的到了迫不得已的時候。而我,不問究裡,橫加指責,信口說教,這是知識分子最要不得的毛病。於是我把手摸向口袋,想做一點實際的事情。然而我的口袋裡空空如也。我回頭看了看那台階上的一家人,搖了搖頭,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樣離開了這裡。
我和老和尚那天的談話很不投機,老和尚留我飯,我拒絕了。老和尚一定看出了我的不開心,問我今天遇到什麼煩心的事了。我說,能借我一點錢嗎?老和尚說,抽屜裡有,你自己拿吧。我打開抽屜,拿出兩小張,轉身向街上跑去。
我做了要做的事情,回到老和尚那兒,情緒竟是特別的好。我半是玩笑,半是炫耀地說:“怎麼樣,你不覺得我這人夠善良的嗎?”沒想老和尚卻說:“無有善良。”見我愣在那裡,老和尚接著又說:“梁武帝會見達摩祖師,第一句話就說,我齋僧供佛,建寺造塔,功德大否。達摩祖師說,無有功德。梁武帝很不服氣,問什麼才是真正的功德。達摩祖師說,真正的功德是圓融自在的智慧,是心靈上的真正解脫,能做到那樣,才是人生最高的境界。剛才你在街上不問青紅皂白指責了人家,覺得有些過份,一時心裡失衡,於是就要有點表示,以彌補一時的過失,結果你身上沒錢,你內心裡覺得欠了人家一點什麼。後來你給人家送去一點小錢,情緒立即就好了起來。你為什麼給了人家二十元錢就一下子高興起來了呢?你是為那一家人有了一餐簡單的飯食而高興嗎?是為了那一家人從此有了幸福而高興嗎?顯然都不是,也不可能,你的高興,就是來自那二十元錢,二十元錢讓你覺得自己是一個善良的人,二十元錢幫你獲得了心理上的平衡。怪不得你說你活得累了,一個乞討的場面就讓你煩心了一個下午。”
我嘴裡說著,謬論謬論。但我不得不承認,老和尚的話擊中了我的某一根神經。我一時就木在那裡,說不出任何話來。